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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讓我們聊一些重要的東西2

愛德華·薩義德(1935年11月1日-2003年9月24日),文學理論家與批評家,出生在耶路撒冷的一個阿拉伯基督教家庭,代表作《東方主義》等。

加西亞·馬爾克斯(1927年3月6日-2014年4月17日),哥倫比亞作家,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代表作《百年孤獨》、《霍亂時期的愛情》等。

索爾·貝婁(1915年7月10日—2005年4月5日),美國作家,生于加拿大魁北克省的拉辛,代表作《洪堡的禮物》等。

《羅伯-格里耶訪談錄》

作者:伯努瓦·皮特斯

版本:湖南文藝出版社

2015年5月

《番石榴飄香》

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 門多薩

版本:南海出版公司

2015年1月

《卡夫卡談話錄》

作者:卡夫卡 口述

版本:漓江出版社

2015年2月

《與愛德華·薩義德談話錄》

作者:塔里克·阿里

版本:作家出版社

2015年4月

《索爾·貝婁訪談錄》

作者:諾曼·馬內阿

版本:中信出版社

2015年6月

《蘇珊·桑塔格談話錄》

作者:蘇珊·桑塔格/利蘭·波格 編

版本:譯林出版社

2015年6月

(上接B10版)

談作家

羅伯-格里耶:巴爾扎克筆下的世界不可能是真的

新京報:在談過你們自己的作品后,能否談談對你們有影響的其他作家和作品呢?

薩義德:吉卜林的《基姆》是我很喜歡的一本書,我讀的時候眼睛為之一亮。另外,大概在我十六七歲的時候,讀到了康拉德的《黑暗的中心》,我認為,這本書改變了我的一生。當時,奇怪的是,我對康拉德一無所知,所以,直到大約五六年后我才真正了解到他的背景情況和他是什么人。可是我被《黑暗的中心》吸引住了,我神魂顛倒,喜歡上了他的文體。顯然,康拉德的散文不是英語的——我從來都不相信他是用英語寫作的,我認為這是事實。我對康拉德了解得越多,就閱讀得越多——20、21歲的時候,我已通讀了他寫的全部小說——到那時候,我當然知道了他原本不是英國人,他是外來的移民。我沒有把我自己聯系起來,但對于我與他之間的深深親近感,顯然他做出了一些回應。

桑塔格:在很年輕的時候,我在趣味上更像個苦行僧,我對太神經或太華麗的散文抱懷疑態度,我那時想要從作品中找到更為剛毅的東西。我年輕時只喜歡那些大師——彌爾頓、霍普金斯、艾略特等。

新京報:后來發生了變化嗎?

桑塔格:我現在會比以前更多地從文學作品中尋找魅力,同時,我現在也是一個更為敏銳的詩的讀者。我所寫的——還有所做的——一切都必須是艱難地從錯綜復雜的狀態的感覺中獲得。這個,對。但那個也對。其實并不是不一致,而更像是轉動一個多棱鏡——從另一個視角來看某些事。某種才華橫溢的、愉悅的作品現在對我的吸引力比以往更強烈。

卡夫卡:把作家寫成一個腳踏大地、頭頂青天的偉人。這當然是小資產階級傳統觀念中一幅極普通的圖畫。這是隱蔽的愿望的幻想,與現實毫無共同之處。事實上,作家總要比社會上的普通人小得多,弱得多。因此,他對人世間生活的艱辛比其他人感受得更深切、更強烈。對他本人來說,他的歌唱只是一種呼喊,藝術對藝術家是一種痛苦,通過這個痛苦,他使自己得到解放,去忍受新的痛苦。他不是巨人,而只是生活這個牢籠里一只或多或少色彩斑斕的狗。

羅伯-格里耶:關于對我有影響的作品,我想談的可能是個反例。過去,人們騙了我,巴爾扎克的世界秩序太良好了,不可能是真的,一切不是這樣發生的,人們向我撒謊。人們撒謊,一切的時間順序,一切的理性化,那些前后一致的特征說某個人有一種性格——某個人徹底地吝嗇,每一天都吝嗇,終生吝嗇,在每一刻都吝嗇,這表現在他的臉上,在他的話語里——這種前后的一致性并不存在。我們知道,這并不存在。

談寫作

馬爾克斯:寫作是人生最美好的事情

新京報:所以這影響到了你的寫作嗎?

羅伯-格里耶:因此,我嘗試著描述我所稱作的真實,這與現實主義完全相反,因為,在現實主義里,一切可以得到解釋;這就是現實主義的一種基礎:一切可以得到解釋,仿佛整個宇宙都滲透著意義,而人們要表達出這種意義。我認為,我的文學不那么的革命性,因為,總的來說,這多少已經被加繆、薩特、弗蘭茲·卡夫卡、福克納、普魯斯特等說過了。

索爾·貝婁:在寫作中,所有這些關于什么是真的什么不是真的,什么你可以相信什么你不可以相信的問題,都變得真實,然后你有義務光明正大地為他們找出答案。也就是說,用你的藝術良知使它們令人滿意,否則你不會知道,如何才能認真對待任何與藝術無關的東西。那是種滑稽的立場,但那也是事實。在日常生活中,我不會經常自問什么才是體面的,什么是不體面的,但當我寫作時則會;我問自己,以這種方式處理事情是否體面。也就是說,它是會使我不過如此的宗教信仰受到懷疑,還是會使我的藝術信仰受到懷疑?但隨后,它們之間會存在某種聯系。

馬爾克斯:隨著年逝月移,我發現一個人不能任意臆造或憑空想象,因為這很危險,會謊言連篇,而文學作品中的謊言要比現實生活中的謊言更加后患無窮。事物無論看起來多么隨意,總有一定之規。只要不陷入混亂,不徹頭徹尾地陷入非理性之中,就可以扔掉理性主義這塊遮羞布。“靈感”這個詞已經給浪漫主義作家搞得聲名狼藉。我認為,靈感既不是一種才能,也不是一種天賦,而是作家堅忍不拔的精神和精湛的技巧同他們所要表達的主題達成的一種和解。當一個人想寫點兒東西的時候,這個人和他要表達的主題之間就會產生一種互相制約的緊張關系,因為寫作的人要設法探究主題,而主題則力圖設置種種障礙。有時候,所有障礙會一掃而光,所有矛盾會迎刃而解,會發生一些過去夢想不到的事情。這時候,你會感到,寫作是人生最美好的事情。

B10-B11版整理/鹿鳴之什

范曄:別了,魔幻現實主義

20世紀初期,商務印書館翻譯外國文學經典名著,群星閃耀:梁啟超、林紓、周越然、包天笑……文學翻譯系列叢書風靡全國:“說部叢書”“林譯小說叢書”“世界文學名著”“英漢對照名家小說選”……當前,商務印書館賡續傳統,再創輝煌,正式推出“漢譯世界文學名著叢書”,立足當下,面向未來,為讀者系統提供世界文學佳作。

為此,商務印書館特別推出“漢譯文學大講堂”,第一講由北京大學西葡語系副教授范曄主講,主題為“別了,魔幻現實主義”。他說,在我們中文語境里,“魔幻”和“現實”本身有一種語義上的張力。如果說文學流派也分等級的話,在我們這里現實主義肯定是在金字塔的頂端,但是你加了一個“魔幻”,這個味道或說給人的聯想又產生了些微妙的變化。這可能也是魔幻現實主義在中文語境里能夠廣為傳播的原因之一。現整理成文,以饗廣大文學愛好者。文后附有本次講座的書影清單和推薦書目。

一、“魔幻現實主義”的前世今生

我今天的題目叫做:“別了,魔幻現實主義”。來的路上我看朋友圈里已經有人評論說:“你這個名字有歧義。一個意思是‘告別魔幻現實主義’,另外一個意思是‘別魔幻現實主義了’。”到底為什么要選這樣一個名字,請聽我慢慢道來。

其實圍繞魔幻現實主義這樣一個術語(或標簽),有很多非常有意思的話題。但今晚限于能力和時間,我主要圍繞拉美文學的經典來跟大家做一點分享。順便說一句,至少在今晚的語境下,我們談的“拉美文學”指的是“西語美洲文學”,有時候說溜嘴或偷懶起見,就直接稱之為“拉美文學”。這個標簽其實還包括拉美文學中的葡語、英語、法語等其他語種的文學。

我們回到“魔幻現實主義”這個概念。我想先花一點時間來追溯一下魔幻現實主義的前世今生,再進入到下面的個案《百年孤獨》。這樣兜一圈下來,再說一說我們為什么要起這樣一個題目:“別了,魔幻現實主義”。我在幻燈片的第二頁套用了卡佛的名句:“當我們談論魔幻現實主義的時候,我們究竟在談論什么?”如果不先做一點厘清工作,就(會變成)你講一個意思,我講一個意思。所以我們稍微勾勒一下。

這就要說到研究史上兩篇比較重要的文獻,作者都是北美的拉美裔學者。一位是ángel Flores,他在1954年寫了一篇文章《西語美洲小說中的魔幻現實主義》。對于什么叫“魔幻現實主義”,它提供了一個非常簡潔好用的概念:所謂的魔幻現實主義就是現實和幻想的混合物(“amalgama de realidad y fantasía”)。這個倒是挺簡便易懂的,也比較容易記,但細想起來挺有問題。要說幻想和現實的混合,人類歷史上的所有小說某種程度上都適用,這未免有點大而無當。

這篇文章有個很重要的貢獻。博爾赫斯于1935年出版了一部作品 Historiauniversal de la infamia,我們中文有兩個譯法,一個譯做《世界丑聞史》,另一個譯做《惡棍列傳》,實際上是同一部書。他把這部著名作品的誕生定義為魔幻現實主義的誕生日。

1967年,另外一位學者Luis Leal也寫了一篇文章,名字差不多,叫《西語美洲文學中的魔幻現實主義》。這篇文章給出了一個更完整、清晰,也更廣為接受的魔幻現實主義的譜系。他追溯的時間更早。1925年,有一位德國的藝術史家Franz Roh出了一部藝術史(領域)的作品,名字就叫《魔幻現實主義》,這部書很快就在1927年出了西語譯本。

這本書有個副標題,叫做“后表現主義”。這跟原文的次序稍微有點變化,咱們先不去管它。作者實際上在談論的是歐洲畫壇上的一種潮流,他將其定名為“魔幻現實主義”。所以這個概念最初是藝術史領域的批評術語。當然這不足為奇。很多文學史上的批評術語最早都是藝術史術語,像是我們比較熟悉的“巴洛克”。

這個概念是什么時候進入到文學批評領域的呢?我們先來看這本書中的幾張圖。下面這張是剛才封面上出現過的圖,畫家亨利·盧梭的《沉睡的吉卜賽人》(La Bohémienne endormie)。

大家可以看到這幅畫有些許詩意、浪漫、超現實的色彩。在月光照耀的荒漠上,躺著一位吉卜賽少女,旁邊還有水瓶、樂器,不是“猛虎嗅薔薇”,而是“雄獅嗅少女”。他認為這樣就是“魔幻現實主義”的風格——至少他是這樣命名的。下面這張是喬治·德·基里科(Giorgio de Chirico)的一幅畫,這也屬于作者眼中典型的魔幻現實主義風格。

顯然,這跟我們印象中拉美文學的魔幻現實主義不是特別吻合。回到我們剛才的問題,這個概念是什么時候進入到文學批評領域的?這就要追溯到1930年,一位名叫A.Uslar Pietri的委內瑞拉作家有一篇短篇小說《雨》(Lluvia)。Leal在這篇文章里認為這是魔幻現實主義的奠基作,或者說是初試啼聲之作。1948年,這位委內瑞拉作家把這個術語正式應用到西語美洲文學的批評中。他給了一個定義,認為“魔幻現實主義”是對現實的一種詩化或否定。而我們不能不提的魔幻現實主義的里程碑式宣言同樣誕生在1948年,提出者是古巴作家阿萊霍·卡彭鐵爾(Alejo Carpentier)。他的這部著名的作品篇幅不長,用我們的話來說是中篇小說,今年人文社也出了單行本,中文譯名是《人間王國》。

《人間王國》的序言被認為是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宣言。但他提出的并不是“魔幻現實”,而是“神奇現實”。什么叫“神奇現實”?這實際上是有所指的。卡彭鐵爾在巴黎生活了很長時間,對于二三十年代在法國興起的超現實主義運動,這位作家不是一個旁觀者,而是一個身體力行者。他積極參與其中,但漸漸發現:我作為一個古巴人、一個拉美人,我能為歐洲的文學流派做點什么呢?他意識到自己其實無法為歐洲的運動增光添彩。他要做的是在自己的家鄉,在新大陸的土地上尋找真正神奇的東西。

所以他提出了“神奇現實”這個概念,它的本質就是“首先要相信神奇”。他認為超現實主義追求那些東西是在“不相信神奇而描寫神奇”。后來當他有機會去海地旅行時,他真正打開了雙眼,覺得這是屬于我們美洲的神奇現實。所以他強調說真正的魔幻現實或者神奇現實“不是去創造虛構的人物和環境,而是去發現存在于人類和他們所處環境之間的神秘關聯”。不是說你去吃點迷幻藥,或者用自動寫作,或開發潛意識之類的辦法,來挖掘一些你覺得玄而又玄的東西。這些東西其實是徒勞的。這些挖空心思想找到的所謂超現實的東西,比起新大陸上那些活生生的現實來說,是很蒼白的。

關于“神奇現實”與魔幻現實主義,后來也有過討論。兩者有一個共性,都是把現實作為魔幻的事物來加以描述。當然有些學者做了更細的區分,其中一種觀點強調“魔幻來自現實”,另外一種觀點認為“魔幻就是現實本身”。但如果不是特別糾結細枝末節的話,我們可以認為“神奇現實”和魔幻現實主義是等量齊觀的。就像其中一位學者說的那樣:“神奇現實的客觀存在正是魔幻現實主義的文學淵源。”

而西文的Realismo mágico是什么時候變成“魔幻現實主義”這六個漢字的呢?北大畢業的滕威老師,算是我的師姐,出過一本書叫做《邊境之南》,書里有專門的章節做了考證。我們可以追溯到1975年的內部刊物《外國文學情況》,上面提到了魔幻現實主義的思潮,不過當時是譯作“魔術現實主義”。1979年,外文所的《外國文學動態》給它定名為“魔幻現實主義”,后來就沿用下來。盡管有些學者覺得還有商榷的余地,但這個用法基本上約定俗成了。

這種譯法其實非常吸引人。在我們中文語境里,“魔幻”和“現實”本身有一種語義上的張力。如果說文學流派也分等級的話,在我們這里現實主義肯定是在金字塔的頂端,但是你加了一個“魔幻”,這個味道或說給人的聯想又產生了些微妙的變化。這可能也是魔幻現實主義在中文語境里能夠廣為傳播的原因之一。

今天我們會發現,大概75%的拉美文學的中譯本腰封上都會出現魔幻現實主義的字樣。75%這個說法是跟馬爾克斯學的,因為加西亞·馬爾克斯說:你要想讓別人覺得可信,一定要說一個準確的數字,你煞有介事地說75%——其實說76%更好——別人就相信了。但不管怎么樣,確實大多數的拉美文學譯作都難以擺脫這個標簽,這個問題我后面會再聊。

談到拉美的魔幻現實主義,還是要談幾位先行者,不能一提到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就是馬爾克斯和《百年孤獨》。《百年孤獨》確實是拉美文學中的一座高峰,但它不是一馬平川的平原上的高峰,而是山巒起伏的山脈中的高峰:有很多拉美文學的經典都不遜于它。我們接下來要提到幾位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先行者,用一些學者的話來說,是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第一階段的代表人物。

(一) 胡安·魯爾福

(Juan Rulfo,1917-1986)

一位不得不提的半神級作家就是墨西哥的胡安·魯爾福。我們先來看一張前段時間比較流行的漫畫。畫上是各個語種的文豪,每人都有一句代表性的口號。莎士比亞作為英國文學的代表,說“我要為榮耀而死”;法國文學說的是“我要為愛情而死”;美國文學的是“我要為自由而死”;俄羅斯文學是“我必有一死”,也就是“人必有一死”。

很有意思的是,最下面放的是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他做了一個發問:“諸位活過嗎?”——言下之意,諸位其實已經死了吧?這個玩笑來自魯爾福的代表作,篇幅不長,名叫《佩德羅·巴拉莫》。加西亞·馬爾克斯說這部作品自己倒背如流,對他的影響非常大。

我們總說《百年孤獨》的開頭很有名,其實拉美文學里有著經典開篇句的作品不止這一部,《佩德羅·巴拉莫》就是一例。這部作品的翻譯是屠孟超老師,開頭是這樣寫的:

“Vine a Comala porque me dijeron que acá vivía mipadre, un tal Pedro Páramo.”

我來科馬拉的原因是有人對我說,我父親住在這兒,他好像名叫佩德羅?巴拉莫。

一個第一人稱的尋父主題的開頭,引出了一部非常精彩的拉美文學作品。我每次講《佩德羅·巴拉莫》時都糾結要不要劇透。我今天嘗試放了一張照片,是《佩德羅·巴拉莫》的墨西哥電影版,大家可以感受一下整體呈現的風格。

然后我們再看《佩德羅·巴拉莫》的封面:

大家看到這個封面,其實某種程度上已經被劇透了。這是一個挺危險的封面,里面的每個人都是一具骷髏。《佩德羅·巴拉莫》確實是人鬼雜居、幽靈橫行的世界。這個情節在我們今天看來依然很魔幻。我們可以追溯到它的源流,如果有人看過動畫片《尋夢環游記》,可能會想到這是前哥倫布時代的阿茲特克文明。前兩天正好就是萬圣節,在墨西哥對應的就是著名的亡靈節。我印象非常深刻,在墨西哥的時候,家家戶戶和廣場上都擺著小小的祭臺,但完全沒有我們想象中的萬圣節的恐怖氛圍。他們把這個節日變成了一個大派對,祭臺都打扮得五顏六色的。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各種用糖塊做的骷髏頭。

你想想,一個非常可愛的三歲小孩,胖嘟嘟的,手里捧著一個冰糖做的五顏六色的骷髏頭咔哧咔哧地啃。這是墨西哥亡靈節時街頭的典型景象。魯爾福顯然受到了前哥倫布時代的阿茲特克文明或者其他原住民文明的影響。不過它的影響源其實比這更豐富。

下面我舉的例子是美國詩人馬斯特斯(Edgar Lee Masters),這本書是凌越和梁嘉瑩兩位老師翻譯的《匙河集》。“匙”就是湯勺,“匙河”實際上是詩集里的一個虛構的小鎮。里面收了二百多首詩,每一首都是一則墓志銘,所以里面每個人的獨白其實都是死人說的話,這部詩集是一座紙上墓園。

有研究者認為這影響到了《佩德羅·巴拉莫》的創作。強烈建議大家看一下《佩德羅·巴拉莫》,看這本書是怎樣體現人鬼之間的場景和氛圍、呈現出一個跟我們想象截然不同的幽冥世界的。因為時間有限,我們只能像點將一樣,用簡單粗暴的方式,蜻蜓點水地推薦一下魔幻現實主義歷史上的幾位大神。

(二)米·安·阿斯圖里亞斯

(Miguel ángel Asturias,1899-1974)

這位是危地馬拉作家,著名的米·安·阿斯圖里亞斯。我們老是說“小國大作家”,這位確實是拉丁美洲文學中的幾位諾獎得主之一。他有幾部代表作,除了《總統先生》之外,經常被人提到的一部作品叫《玉米人》。“玉米人”和瑪雅人的創世神話有關,就是著名的史詩《波波爾烏》。

每個民族和文明都有自己的創世神話和造人神話。我們有女媧用泥土造人,希伯來《圣經》里神是用泥土造的亞當。

瑪雅諸神比較有意思,他們一共造了三次。第一次嘗試用泥土造人不成功,瑪雅諸神都非常不滿意,就毀掉了。后來他們決定用木頭造人,結果這次造出來也是笨笨的,不合造物主的心意。然后神用了大的災難——其中當然也包括洪水,各個創世神話里面都有洪水的傳說——把木頭人也毀掉了。只有少數木頭人爬到樹的高處,躲過洪水幸存下來,成了今天的猴子。最后瑪雅諸神終于找到了理想的造人材料,也就是我們今天非常熟悉的、從新大陸傳入的作物:玉米。他們用玉米造人,造出來的人又美麗又聰明,非常合諸神的心意。這就是“玉米造人”的神話。

《波波爾烏》這部史詩是1550年左右由危地馬拉高地的基切瑪雅人寫成的,剛才我說的玉米人創世神話就是《波波爾烏》中記載的,當然我這個版本非常粗略,原來的記載要有意思得多。我們迅速再看下一張,有些圖是我在國外的專門的瑪雅文明網站上找到的。今天流傳下來的很多文物上,都有瑪雅神話《波波爾烏》里創世神話和英雄神話的內容。大家看這個盤子,盤子中間有一位人物,下面一個像是烏龜殼的東西裂開了,中間出來一個典型的瑪雅人——額頭、鼻子都是典型的瑪雅人模樣,完全符合瑪雅人審美的。

這實際上是一位半人半神的英雄,從斷裂的龜殼里出來,這是《波波爾烏》里非常重要的情節,雙胞胎英雄歷險的神話,第二代的雙胞胎英雄最后戰勝了陰間的諸神,把第一代雙胞胎英雄——也就是他們的父親——從陰間救了出來。這里用大烏龜殼的裂開來表現這種死里復活。這個神話其實有非常強烈的玉米種植的隱喻。大家看盤子中間這位死里復活的主人公,他頭上戴著一個花冠,花冠的穗子看起來非常像玉米結實后垂下來的穗子,他的復活其實象征著玉米種子從黑暗的土壤之中破土而出、茁壯成長。這個作物實現了完整的循環,文明也得以延續,玉米造人的神話也圓滿地告成。這個神話在很多瑪雅文物上都有體現。

這張同樣是從瑪雅文明的器物上選的畫面,想象力非常奇絕,有很多半人半獸的形象。這是在中美洲、南美洲,以及很多文明里都可以找到蹤跡的信仰,我們叫Nahual 或 Nahualli,有人翻譯成“納華爾”。根據瑪雅人的信仰,每個人都有一個動物自我,或者說保護神。

這跟《哈利波特》不太一樣,《哈利波特》是呼喚一個動物精靈出來。而在這個信仰里,一個人可以跟動物自我之間來回變換形體。今天我還跟學生聊到,《玉米人》里面就描寫了一個郵差,他送信特別快,為什么?因為他拿著郵包走在一個沒人的地方,一看旁邊沒有人,就趕緊脫下衣服放在郵包里,自己變身成一只叢林狼,當然跑起來就非常快了,那么它可以在人和動物之間自由地轉換形體,這種觀念叫做納華爾主義。

我們剛才看了學者們對魔幻現實主義的討論和定義,但被視為典型的魔幻現實主義流派的作家們自己又是怎樣看待這個標簽的呢?《玉米人》的作者阿斯圖里亞斯,這位危地馬拉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在一次訪談里舉了個例子。同樣的一件事,像是一個女人不小心掉到深淵,或是有些騎手因為貪杯,在縱馬飛奔的時候從馬上掉了下來,摔在石頭上死了。

他說:在我們的故鄉,一個印第安人在講述同樣一件事時,可能會用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比如說女人掉進深淵,他會說是因為深淵在呼喚她,希望她能夠掉到深淵的水里,變成一條蛇。騎手墜馬而亡,他們也會覺得是地上的某一塊石頭在呼喚這位騎手。他們會有另外一種對現實的解釋,另外一種現實觀。

你很難說哪一種現實更真實,或者說哪一種現實觀必定比另一種更高明。這里面有明顯的、可以說是政治上的訴求。何以見得?我們現在轉到加西亞·馬爾克斯,會看得更明顯。我們今天談到拉美的魔幻現實主義,幾乎跟加西亞·馬爾克斯這位哥倫比亞作家綁定在一起了,甚至跟《百年孤獨》綁定在了一起。但我們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一個問題:作家自己是怎么看這件事的?馬爾克斯從來沒有承認過自己是魔幻現實主義作家,他一再地說自己只不過是一個現實主義作家。他說現實是最偉大的作家,我只不過把現實中的這些照搬過來了。

(三)卡洛斯·富恩特斯

(Carlos Fuentes,1928-2012)

前一陣子,我在讀馬爾克斯的好朋友,墨西哥大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的作品(今年出了好幾本富恩特斯作品的中譯本,確實可喜可賀)。其中有一本文論叫《勇敢的新世界》,專門談西語美洲文學。他舉的很多例子跟加西亞·馬爾克斯在諾貝爾獎的演說里的很像。富恩特斯就說,你看我們這些拉美作家其實挺難的,我們想要用虛構勝過歷史非常困難。為什么?

他是墨西哥作家,就以墨西哥為例。墨西哥有一位獨裁者叫安東尼奧·洛佩斯·德·圣安納,他曾經17次登上過總統的寶座。他在一次戰爭中失去了一條腿,于是把這條斷腿用非常隆重的儀式下葬在墨西哥城的一個大教堂里。每次他被人推翻下臺,大家就把這條斷腿從教堂里挖出來游街示眾。等他再上臺時,再舉辦盛大和莊重的儀式,把斷腿重新安葬在大教堂。他最后被推翻下臺,臨死前很凄涼。

他妻子用他微薄的退休撫恤金雇了很多乞丐,就像我們雇小時工似的。雇乞丐干什么?就是圍著他喊“總統先生”。我是金庸小說愛好者,自然會想起《天龍八部》結局里老年的慕容復,這種沉迷皇帝夢不能自拔的情節,特別有意思。

他還舉了個例子,說委內瑞拉有個獨裁者,他有心結,老覺得有人要害自己。就想了個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他公開宣告說自己死了,把死訊通告出去,然后躲在王宮的窗簾后面,往下面的廣場上看,一邊看一邊發號施令:這個人槍斃,那個人拉去吊死、絞刑,那個人拉去喂鱷魚……等他后來真死的時候,大家都不敢相信了,以為他又來試驗臣民的忠心,所以干脆給這個已經死去的人重新穿好衣服——就像我這樣——擺好了,端端正正地坐在交椅上面。人們排著隊瞻仰儀容,都上去摸一摸,看他是不是真死了,等確認他真死了,才敢放心慶祝。

富恩特斯舉的這些例子,包括馬爾克斯在演講里舉的一些類似的獨裁者的例子,其實就想說明一件事:在這樣一種外人看起來非常魔幻的現實下,我們憑想象力虛構的這些作品已經黯然失色了,我們的虛構連勝過現實都非常困難。這樣的現實給創作帶來了極大的壓力。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背景。

二、冰塊與鏡子

超越魔幻現實主義的標簽

關于魔幻現實主義,我們再舉一個具體的例子。有人問過我,能不能結合具體的文本,講清楚到底什么是魔幻現實。我想了一下,確實能找到這樣一個片段。我們就找《百年孤獨》里的一段,在全書比較靠前的位置,你翻書很快就能看到。

《百年孤獨》里的第一代布恩迪亞,他有個好朋友:老吉卜賽人梅爾基亞德斯。這一年,吉卜賽人又回到馬孔多來,他們搭了很多帳篷,或者說是攤位,像廟會一樣熱鬧。但是布恩迪亞發現他的老朋友沒回來,他就非常急切向這些吉卜賽人打聽老朋友的下落,大家可以看一下這段:

他問了好幾個吉卜賽人,但他們都聽不懂他的語言。最后他來到梅爾基亞德斯慣常扎帳篷的地方,遇見一個神情郁郁的亞美尼亞人在用卡斯蒂利亞語介紹一種用來隱形的糖漿。那人喝下一整杯琥珀色的液體,正好此時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擠進入神觀看的人群向他詢問。吉卜賽人驚訝地回望了他一眼,隨即變成一攤熱氣騰騰散發惡臭的柏油,而他的回答猶自在空中回蕩:“梅爾基亞德斯死了。”聽到這個消息,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驚呆了……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你問別人一個問題,結果你話音剛落,這個人消失了。他人已經不見了,但還在回答你的問題,而且他的回答還在空中飄蕩。按慣常的邏輯來看,這當然是一個非常魔幻的場景。我們再往下看,就在同一部分,幾乎是緊接著的下文,同樣是這位第一代的族長布恩迪亞帶著他的兩個孩子——其中一位就是日后的著名的布恩迪亞上校——去看冰塊。

……走到帳篷中央, 那里有一個遍體生毛的光頭巨人, 鼻上穿著銅環, 腳踝間繞著沉重的鐵鏈, 正看守著一個海盜藏寶箱。巨人剛打開箱子,立刻冒出一股寒氣。箱中只有一塊巨大的透明物體, 里面含有無數針芒, 薄暮的光線在其間破碎, 化作彩色的星辰。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茫然無措, 但他知道孩子們在期待他馬上給出解釋,只好鼓起勇氣咕噥了一句:

“這是世上最大的鉆石。”(Es el diamante másgrande del mundo.)

“不是。”吉卜賽人糾正道, “是冰塊。”何塞 · 阿爾卡蒂奧· 布恩迪亞沒能領會, 伸出手去觸摸,卻被巨人攔在一旁。“再付五個里亞爾才能摸。”巨人說。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付了錢, 把手放在冰塊上, 就這樣停了好幾分鐘, 心中充滿了體驗神秘的恐懼和喜悅。他無法用語言表達,又另付了十個里亞爾, 讓兒子們也體驗一下這神奇的感覺。……他正為這無可置疑的奇跡而迷醉, 那一刻忘卻了自己荒唐事業的挫敗, 忘卻了梅爾基亞德斯的尸體已成為烏賊的美餐。他又付了五個里亞爾,把手放在冰塊上, 仿佛憑圣書作證般莊嚴宣告:

“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發明。”( Este es el graninvento de nuestro tiempo.)

把“隱形糖漿”和“冰塊”兩段連起來看,我覺得就是對魔幻現實主義非常好的解釋和體現。隱形糖漿這種東西在今天看來非常魔幻:一個人喝了糖漿就可以消失,這畫面真的很驚悚。但我們的主人公完全不以為意。面對這一幕,加西亞·馬爾克斯完全沒有描寫說他覺得神奇和魔幻,他習以為常。吉卜賽人嘛!搞出什么來都正常。這是完全會發生的事。但在面對我們非常熟悉的日常物件時,他卻極盡花式鋪墊的手法,又是“巨人”又是“海盜藏寶箱”,結果里面就是個冰塊。然后你看布恩迪亞的反應,真是“充滿了體驗神秘的恐懼和喜悅”,又要付錢讓孩子摸,又把它比作“圣書”,說是“最大的鉆石”、“最偉大發明”,他把一個平常的東西看得極為神奇,極為魔幻。從這個角度來說,如果我們要對魔幻現實主義做一個簡單、粗疏的描述的話,那就是把神奇的東西日常化,把日常的東西神奇化。

冰塊這個意象其實涉及《百年孤獨》的巧妙結構。在《百年孤獨》的第一章(我們姑且說是第一章,原書并沒有寫第一章的字樣,也沒有阿拉伯數字,只不過是每一部分結束就另起頁,但方便起見,這里姑且稱之為第一章)的開頭和結尾都出現了冰塊。

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這一章以冰塊開頭,以冰塊結尾,自身形成了一個具體而微的小循環。而整本書是一個大循環。為什么這樣說?在小說的最后其實出現了一個冰塊的替代物,或者說是冰塊的變體。有人可能會說沒有,我看過《百年孤獨》,最后沒有冰塊。我們來看看最后這段:

那是他家族的歷史,連最瑣碎的細節也無一遺漏,百年前由梅爾基亞德斯預先寫出……奧雷里亞諾為避免在熟知的事情上浪費時間又跳過十一頁,開始破譯他正度過的這一刻,譯出的內容恰是他當下的經歷,預言他正在破解羊皮卷的最后一頁,宛如他正在會言語的鏡中照影。他再次跳讀去尋索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情形,但沒等看到最后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會再走出這房間,因為可以預料這座鏡子(espejo)之城——或蜃景(espejismo)之城——將在奧雷里亞諾·巴比倫全部譯出羊皮卷之時被颶風抹去,從世人記憶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載一切自永遠至永遠不會再重復,因為注定經受百年孤獨的家族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在大地上出現。

這個“鏡子”顯然是冰塊的替代物,或者說是對應物。有人會說這是不是有點牽強?雖說冰塊和鏡子確實有很多相像的地方。我們其實能在小說里找到一些提示。小說前面有一段提到,布恩迪亞流亡(或者說朝圣和遷徙)到馬孔多之前,做過一個夢,夢見了一個冰塊建造的城市,也叫做“鏡子般的城市”。所以“鏡子”和“冰塊”(這兩個意象)很早就合二為一了。

這里也提到他“沒等看到最后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會再走出這房間,因為可以預料這座鏡子(espejo)之城……”。西班牙語里面有一個語言游戲,很難在中文里表現出來,西語里的“鏡子”和“海市蜃樓”在形式上是相似的:espejo和espejismo。冰塊和鏡子可以說是連接性、結構性的意象。

這種循環結構有很多的影響源。當我們談到哪些作者影響了《百年孤獨》的創作時,很多時候都會談到福克納。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在訪談里也提到很多次福克納、海明威還有卡夫卡的影響。在西語美洲文學的這樣一個大的文化源流里面,也有很多其他潛在影響源,很多學者都討論過。有人認為循環結構有可能是受到奧克塔維奧·帕斯著名的作品《太陽石》影響,受到阿茲特克人的太陽歷循環往復世界觀影響。也有人關聯到其他文本,像是聶魯達的《漫歌》。這些都是拉美文學的經典之作能否把《百年孤獨》看作散文體的《漫歌》呢?我覺得這個視野也特別有意思。很多解讀可以有更大的空間,而不是局限在魔幻現實主義,這種相較而言比較單一的視角下。

三、追尋黃色蝴蝶的蹤跡:

我的“魔幻現實”之旅

我們現在回到大家非常熟悉的開頭:

多年以后, 面對行刑隊, 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那時的馬孔多是一個二十戶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蘆葦蓋成的屋子沿河岸排開, 湍急的河水清澈見底,河床里卵石潔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 許多事物還沒有名字, 提到的時候尚需用手指指點點。

2014年去哥倫比亞的時候,我也走了這樣一段“朝圣之旅”。這張照片是在馬爾克斯的故鄉阿拉卡塔卡照的。小說的開頭這樣寫道:“……湍急的河水清澈見底,河床里卵石潔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我去了他家鄉旁邊的這條河,看到巨大、潔白的卵石,才有點明白什么是“潔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

特別有意思的是,我們下來拍照時看見一個路標標牌,發現這條河已經被命名為“馬孔多河”。這是個很好玩的例子,可以說象征著虛構已經侵入或反攻現實了。馬孔多是加西亞·馬爾克斯以自己的故鄉阿拉卡塔卡的原型創造出來的小鎮。有說法說“馬孔多”實際上是一種樹的名字。但不管怎么樣,馬爾克斯本人也不在乎這個東西,他覺得這個名字很有意思,就把它用上了。結果沒想到多年之后,這個名字進入到了現實,他小說中原型的這條河今天都成了“馬孔多河”。

我拍這張照片時站在一塊大石頭下面。當時天比較熱,我穿的涼鞋,我拍完這張照片低頭一看,發現涼鞋旁邊有許多巨大的螞蟻在來來往往。大家都知道書的最后預言應驗,布恩迪亞最后一代人將會被螞蟻吃掉。所以有很多研究者在像我一樣走過這個朝圣之路后都很感慨,發現很多我們以為小說中虛構的東西,好像都能在現實中非常方便地找到原型。從這個角度,好像也能理解為什么加西亞·馬爾克斯說現實才是偉大的作家,自己就是一個現實主義的作家。

我們再看下一張圖,這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故居,今天已經變成博物館了。我去的那一周正好趕上馬爾克斯去世,里面有很多紀念活動,掛著標語、標牌,我們就進去參觀了。大家看到這個屋子新的程度,應該能夠猜到這不是馬爾克斯幾十年前住的老屋。它確實是按老屋的原貌呈現的。但問題是,你怎么知道原貌長什么樣?答案是他們重新蓋這個房子時參考了《百年孤獨》里的描寫。這是虛構反照現實的又一例。當然,這個建筑是有忠實性的:據說他們在做復建時,專門請了當年跟馬爾克斯同在外祖母家長大的妹妹做顧問。

我在里面看到很多《百年孤獨》的讀者非常熟悉的東西,比如著名的“失眠小動物”。因為家里的男人都不靠譜,女人們要養家糊口,就做了很多糖果小動物賣給鎮上的人,結果這些小動物把家里的失眠癥傳到給了整個鎮子。這些人一開始是睡不著覺,后來失眠癥就變成了失憶癥,徹底忘掉了很多事情。

這張照片也是故居里的一個小角落,特別好玩的是它里面掛了一把香蕉模型,下面掛了個標牌,寫的像注釋一樣:香蕉,冒號,吃前要剝皮。這種傻瓜式的、完全沒必要的指示是什么意思?如果大家還記得小說里的這段情節:因為失眠引發了失憶,所以大家漸漸地連一些最基本的生活常識都忘掉了。年輕的上校——當時還不是上校——有一個天才的發明。他說:趁我們現在還沒有忘記,給每一樣東西都寫一個標簽吧,比如說這是奶牛可以擠牛奶,加在咖啡里面,就是拿鐵。后來老吉卜賽人回來,他們的失眠癥和失憶癥才被治好。當然,這里面也有很多可以闡釋的微言大義,比如說國族身份、個體意識的迷失,或者說集體失憶,也對應了剛才我略去沒說的那段著名的香蕉工人罷工之后馬孔多集體失憶的情節。

我們再選幾個跟魔幻現實主義相關的意象簡單說兩句。這些都跟一種顏色有關,我在幻燈片里也用明黃色標示了出來。小說里面有黃色的火車(trenamarillo),有小黃花(flor amarilla),還有黃色的蝴蝶(mariposa amarilla)。我簡單說下這三個黃色的意象。

(一)黃色的火車

這張照片也是我拍的,我當時專門去了當地的火車站。這個火車站已經沒有客車通行了,這么多年來只通過一次載人客車,就是加西亞·馬爾克斯2007年衣錦還鄉的時候,專門開了一輛黃色專列送他回家鄉。現在基本上過的都是貨車。

為什么一定要黃色的火車?因為小說里面有這樣一個著名的片段,描寫的是火車第一次來到馬孔多的情景,這個描寫我覺得非常精彩。我們可能覺得一個火車來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什么可說的。但是大家要想想,這些人從來沒見過火車,完全對火車沒有概念。不是說我以前在某種書上看過火車的圖片,今天才看見真的。這樣的人第一次見到火車,你應該如何描寫?這時加西亞·馬爾克斯身為作家的天才筆力就顯示出來了。他是這么寫的:

然而到了下一年初冬,有個女人在最炎熱的時候去河邊洗衣,忽然她喊叫著跑過市鎮中心的大街, 神情緊張而興奮。

“朝這邊來了,”她竭力解釋道,“一個嚇人的東西,好像一間廚房拖著一個鎮子。”

這段話你乍一看有點奇怪,但越想越覺得恰切。想想看,如果一個人從來沒見到火車,他第一次看見火車過來,火車頭冒著煙,后面拖著一個一個的車廂。他怎么樣用已知的東西描述對他來說完全未知的東西。

那一刻,市鎮上的人都在一陣可怖的汽笛聲和急促的噴氣轟響中驚愕不已。之前幾個星期,他們曾看見一隊工人鋪設枕木和鐵軌,但沒有人在意,都認為是吉卜賽人帶著新花樣歸來,還是吹笛子打鈴鼓那老一套……人們從汽笛和噴氣引發的騷亂中回過神來之后,都涌上街頭,看見奧雷里亞諾·特里斯特正在火車頭上向他們招手。他們目瞪口呆地望著用鮮花裝扮的火車在晚點八個月后首次開到。這列無辜的黃色火車注定要為馬孔多帶來無數疑竇與明證,無數甜蜜與不幸,無數變化、災難與懷念。

(二)小黃花

我們再來看另外一個著名的意象:小黃花。大家看這個四格漫畫,它把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一生都表現出來了。最后結束時,它用自天而降的小黃花來收尾。

因為《百年孤獨》里有這樣的片段,特別是我們剛才提到的第一代布恩迪亞去世那一幕,從天而降的小黃花把門都堵死了。你必須要把小黃花掃掉,就像掃除積雪一樣,好似北極圈或者那些很冷的地方大雪封門的景象。當然馬孔多不可能下雪,下的都是花朵。“落花封門”,你得把小黃花掃開才能開辟道路,讓布恩迪亞正常地出殯。

(三)黃色的蝴蝶

另外一個意象是黃蝴蝶,黃蝴蝶可說的會更多一點。

這張拍的是波哥大的圖書館,它在街頭做了一個時間軌,把加西亞·馬爾克斯一生的重大事件都標識了出來。你會發現最醒目的就是中間的黃色蝴蝶,成了他一生的分水嶺。黃蝴蝶下面的注釋是:1982年,加西亞·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確實是他生命中一個里程碑式的事件。但為什么要用黃蝴蝶來標識呢?

我們看下面這個很有意思,同樣令人難忘的情節。這段話在書的后半部分。布恩迪亞家里有個姑娘叫梅梅,她有一個男朋友,這個小伙子有個奇特之處,他走到哪里都有黃蝴蝶來追隨。所以這個姑娘在電影院里看電影的時候,哪怕是一片漆黑,沒有開燈,她也知道男朋友來找他了。何以得知,因為她在一片漆黑的影院中聽到了蝴蝶振翅的聲響。后來他們開始幽會,因為家里反對兩人戀愛,所以把梅梅禁足在家。

然后梅梅故意改變生活習慣,每天晚上洗澡的時候在浴室里跟男友約會。結果也是因為蝴蝶暴露了,被她媽媽發現了。她媽媽找到警察局長,說我們家有人偷雞,請對方安排了一個守夜人。第二天,這個男孩再來跟姑娘幽會的時候,就被守夜人一槍放倒了。

男孩從此殘廢,小姑娘也被母親送走。她長途跋涉,先是坐上火車,然后又坐上遠洋的輪船,但在一路上都有黃蝴蝶在追隨她。直到最后她登上輪船,一直追隨她的黃蝴蝶被輪船艙室的排風扇打得粉碎,某種程度上才切斷了他們之間的聯系。

至少對我個人來說,作為讀者,這一段其實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這樣一個男孩,他漫長的后半生都躺在那里,耳邊不斷有黃色的蝴蝶來振翅,但他一個字也沒有向其他人吐露。哪怕別人說你是因為偷雞挨了一槍才被打成殘廢,他也不肯說自己其實是去跟心愛的姑娘幽會。

他把這份愛情當做只屬于自己一個人的秘密,寧可遭受別人的指指點點,也要倔強地守住這個秘密,一生中不斷地“忍受著不容他安生片刻的黃蝴蝶”。從當時加勒比地區的風俗或信仰來看,我們可以把黃蝴蝶理解成情欲或愛情的象征。而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己也在《番石榴飄香》和很多訪談里提到過,他在生活中真的見過這樣的人,走到哪里都有蝴蝶來追隨。這是一個巧妙地把現實和想象混合在一起,非常精彩的天才創造的意象。

這張圖我非常喜歡,也是我最近才找到的,在這里跟大家分享一下。這是一位藝術家做的一套馬孔多塔羅牌,里面有一張叫“等待”。牌上的場景是這個姑娘在等著情人來幽會,身邊環繞著黃蝴蝶。

這張圖就比較羞恥了,這是2014年我還年輕時參加活動的照片。我跟麥德林的一位大學校長一起參加了一個儀式。看到圖片上呈現的場景,大家估計已經猜到了,這是紀念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儀式。在場的每個人幾乎都拿了一朵黃顏色的花,有玫瑰,也有其他的花,就是剛才我們提到的黃色小花的意象。我之所以厚著臉皮拿出來分享,是因為覺得這個場景非常有意思。大家請看,我和這位校長手里都拿著一個白色的紙盒。這紙盒是干什么的?請看下一張更加尷尬的場景——我們是在放飛蝴蝶,為了向加西亞·馬爾克斯致敬。他們非常有想法,臨時安排了這個環節,說我們兩個人一起放飛蝴蝶來致敬馬爾克斯吧。然后工作人員跟我說,因為時間太倉促,沒買到黃顏色的蝴蝶,就買了點白蝴蝶,你們湊合用一下。他還特別囑咐我說:你放飛蝴蝶的時候,要輕輕地敲一敲紙盒,因為運輸的時候為了避免傷害蝴蝶,會用較低的溫度讓蝴蝶在盒子里休眠。所以你要敲幾下,讓蝴蝶醒過來,回到大自然的自由之中。

這是2015年,我去參加波哥大國際書展。一般這種國際書展都會有一個主賓國,2009年法蘭克福書展的主賓國就是中國。但波哥大國際書展卻選了一個虛構的主賓國:馬孔多。照片上就是主賓國馬孔多的展館,非常漂亮的夜景——這張照片顯然不是我能拍出來的。下面是我們在馬孔多展館內部的座談,跟一位來自巴西的馬爾克斯譯者,聊得很愉快。

下面這張好玩的地圖也是在書展拍的。這張地圖呈現了很多文學作品中的虛構城市。有馬孔多、科馬拉,還有福克納筆下的約克納帕塔法,以及烏拉圭作家胡安·卡洛斯·奧內蒂筆下的圣塔馬利亞,都煞有介事地被畫在這樣一個地圖里面。

四、惡魔之眼、《阿萊夫》與翻譯的寓言

《百年孤獨》里有一個細節是我特別想跟大家分享的,請看這張圖:

大家如果去土耳其旅行過,可能都見過或買過類似的紀念品。這其實是一種護身符。一般來說護身符都會有特定的抵抗功能,護身符,你護的是誰呢?《百年孤獨》里有這么一處細節描寫,就在剛開始的地方。

從來到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坐在搖椅上吮手指,一雙受驚的大眼睛打量著所有人,不曾流露出能聽懂別人提問的跡象。她穿著已顯破舊的黑色斜紋布衣裳,腳上是漆皮脫落的短靴。頭發攏到耳后,用黑帶子束住兩個發髻。披肩上的圖案沁染汗漬已無法辨認,一顆食肉動物的犬牙配上銅托系在右手腕上當作抵抗mal de ojo的護身符。……

這個護身符在西語里叫做mal de ojo,有一種譯法是“眼睛的疾病”——西語mal作為名詞確實有疾病的意思。這是一個特定的文化符碼,一個很有意思的文化現象。碰巧我在做別的東西的時候對這個稍有了解,覺得挺好玩的,就想分享給大家。

mal de ojo相當于英文里面evil eye,有人叫“魔眼”、“毒眼”、“魔目”、“惡毒的眼睛”,有很多譯法,但指的都是同樣的現象。這是一種非常古老的信仰,幾大洲的人類學研究里面都有涉及,分布非常廣泛。這些人相信有些生物能用目光給其他生物造成傷害,甚至是致命的。其中一個標志性的動物我們西語里面叫做Basilisco。這種神話生物在很多西方文學的源流里都有出現,比如說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我在這里舉了彼得拉克的一首詩做例子:

極西有奇獸

形貌溫且安

孰知雙睛蘊

殺機存其間

良言勸觀者

未可定睛看

周身盡無礙

其目不可觀

這些文學作品都提到這樣一種動物,它能用眼睛給大家造成傷害。那這種生物到底長什么樣呢?我找了一張好玩的圖,大家可以看一下。

據說它是公雞下的蛋,由毒蛇孵出來,就會生出叫做蛇怪的東西。正好前一陣我又看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傳,中文譯名是《活著為了講述》,里面就提到說有一次他的外祖母看到一只長得很奇怪的雞,下了一個很奇怪的蛋,就說這是蛇怪的蛋,要趕緊毀掉。

這里說的蛇怪就是西方傳說里這種神奇生物,至少可以追溯到普林尼的《自然史》,西語的很多材料也提到過它。它的特點是用眼睛看到什么,什么就會死。博爾赫斯有一本書叫《幻想動物志》,里面專門提到這種動物,說這種蛇怪生活在荒野里。嚴格來說并不是它生活在荒野,而是它生活在哪里,哪里就變成了荒野。比如說他一抬頭,天空中正好有飛鳥經過,他看到哪只,哪只鳥就會掉下來成為它的食物。它的眼睛有致死的威力,是一種很可怕的神奇生物。

這種蛇怪其實是有天敵的:鼬。我們常見的黃鼠狼就是鼬科動物。我找到過一本很好玩的書,一本中世紀流傳下來的毒物大全,告訴你被什么東西咬應該用什么治。里面就提到被蛇怪咬了該怎么辦。我覺得這個有點多余:我看到蛇怪的時候就已經死了,根本談不到中毒后用什么治的問題。它里面說得非常詳盡:蛇怪咬的傷口呈金黃色,你要用它的天敵鼬科動物來治療,捉一只鼬把它研成粉末(這太慘了),用紅酒沖服,就可以治蛇怪的毒。這有點像我們一開始說的卡彭鐵爾提出的“神奇現實”,他們真的相信有這樣的神奇生物存在。

至少在西語的文學源流里,能找到很多像蛇怪那樣用眼睛殺人的例子。很多文藝復興時代的詩人特別喜歡用蛇怪的意象——《堂吉訶德》里至少用過一次。這個意象被用來比擬那些艷若桃李、心如冰霜的女人,那些長得非常美麗,但是對自己的追求者不假辭色的貴夫人。她們被比作蛇怪,因為她們威力和吸引力太大,卻拒絕了我,一下就能置我于死地。所以詩人們特別喜歡用這個可怕的意象來比擬自己的心上人,體現一種受虐式的、求之不得的痛苦,痛并快樂著。民間詩歌里也有很多例子,我找了幾個可以說是西班牙古樂府里的民歌,有很多用眼睛殺人的用法,非常好玩,比如說:

我的黑姑娘

雙眼不一般

一個時辰殺的人

賽過死神干一年

女士,

您有一雙殺人眼;

官府為什么

不把它們依法嚴辦?

你的那雙眼睛

一定有個當市長的父親,

雖然又搶掠又殺人

卻沒有人敢質詢。

這里面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源頭,或者說變體。在希伯來《圣經》里,《摩西五經》也提到摩西在何烈山上見到神的時候,這位上帝就像蛇怪一樣,你看見他,就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所以你不能見他的面。這些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蛇怪、文藝復興時期的貴婦人、民間的美少女和《圣經》中的神,他們好像沒什么關聯,卻都被眼睛殺人——evil eye,邪惡的眼睛——這樣一個文化符碼或信念貫穿起來,這點在《百年孤獨》里也有體現。

我還想再說一下《百年孤獨》跟其他拉美文學之間的關聯、互文(intertextualidad)的關系。比如說著名的上校之死,就在《百年孤獨》的靠后的地方。這位上校經過了無數的暗殺,可以說度過了豐富壯闊的一生,最后心灰意冷,退居林下。他在自己家里著名的營生就是打造小金魚,然后重新融化,再重新打造,做這樣西西弗斯似的工作。最后對他的死是這樣描寫的,說猶太人又回來了,他站在自家的小花園里往外看。他已經很老了,看著種種場景,駱駝過來了,小丑過來了,金光閃閃的女人騎著大象過來了,有這么一段描寫,我沒有把中文翻譯成西文,就把形式重點標出來了,大家即使不會西文也能看出文體的特色。

Vio una mujer vestida deoro en el cogote de un elefante. Vio un dromedario triste.Vio unoso vestido de holandesa que marcaba el compás de la música con un cucharón yuna cacerola.Vioa los payasos haciendo maromas en la cola del desfile……

這里有好多形式整齊的排比句,每句的第一個詞都是一樣的。這個詞是西文里第三人稱單數一般過去時,意思是“他看見……”。為什么加西亞·馬爾克斯在這里面會用這么整飭的排比句,他完全可以用不同的方式來描寫這個場景。有學者和細心的讀者認為這很可能是在向另外一部拉美文學經典致敬。

《百年孤獨》里面有太多這樣的地方。所以加西亞·馬爾克斯說:我有很多擠眼睛的地方,在向我的前輩,我的先行者擠眼睛,也可能在向我的同行扮一個鬼臉。但你得明白他的梗在哪兒,才能get到他想戲仿和致敬的是什么。這里致敬的很有可能是博爾赫斯的著名短篇《阿萊夫》。《阿萊夫》的情節很有意思,也并不復雜。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前情人的家里,小說主人公被告知如果自己躺在地磚上看的話,在通往地下室的第十九節樓梯上——說得非常具體,煞有介事——他會看到一個小小的球狀物體,這個東西就是阿萊夫,用的是希伯來文中的第一個字母,意味著萬物起源。

《阿萊夫》中間有一段非常有名,即使你不會西文,你也能看出來跟《百年孤獨》那段的相似之處。每一個分句的開端都是一樣的,都是非常簡短的兩個字母的詞。如果稍微學過一點西班牙語,就能看出這是第一人稱單數的一般過去式。這段話寫的是“我”在這樣一個小小的球狀體里,看到了世界萬象,大千世界都在這樣一個小小的球體里同時呈現。

我們剛才看到《百年孤獨》的最后一段,兩者之間也有非常微妙的關聯。我覺得很有可能也是加西亞·馬爾克斯有意為之的。因為他提到在最后破譯羊皮卷時,一百年的家族歷史都有瞬時呈現。什么叫瞬時呈現?就像《阿萊夫》那樣。

我們用人類的文字來表現,只能說完一句,再說下一句。我們受到敘述和語言的限制,只能采用線性的關系,但他想描述的是瞬時并發的情景。不是我現在看見這個,下一秒又看到了別的。他用這么整齊的句子排比,想表現的就是我一瞬間看到了所有。這是一個不可能的經驗,也是《阿萊夫》的神秘之處。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的最后想呈現的也是這樣一幕。他瞬間看到了整個百年的經歷,不是從一開始看到最后,而是全部在瞬時發生。我們夸張一點說,這是在時間之外的瞬間里,也可以說時間停止的瞬間里,看到了一切。

我看到浩瀚的海洋、黎明和黃昏,看到美洲的人群、一座黑金字塔中心一張銀光閃閃的蜘蛛網,看到一個殘破的迷宮(那是倫敦),看到無數眼睛像照鏡子似的近看著我,看到世界上所有的鏡子,但沒有一面能反映出我……我看到曾是美好的貝亞特麗絲的怵目的遺骸,看到我自己暗紅的血的循環,我看到愛的關聯和死的變化,我看到阿萊夫,從各個角度在阿萊夫之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再一次看到阿萊夫,在阿萊夫中看到世界,我看到我的臉和臟腑,看到你的臉,我覺得眩暈,我哭了,因為我親眼看到了那個名字屢屢被人們盜用、但無人正視的秘密的、假設的東西:難以理解的宇宙。

這里我們給了中文翻譯的節選,大家有興趣可以看一看。這是一個密度極高的景象呈現。它想達到的就是這樣的效果。

接下來請大家看這張圖——怎么畫風變了,變成了日風了。放這張圖不是亂入,是有道理的。這張是我專門截的字幕:“你能再一次寫下所有的名稱嗎?”這張截圖出自寺山修司的《再見箱舟》。我想用這部日本電影中的一幕來收結我對《百年孤獨》的雜談,這部《再見箱舟》完全可以說是《百年孤獨》的日版改寫。里面的人物、場景都是日本風格的,但很多的主題、意象其實都有再明顯不過的對《百年孤獨》的致敬、戲仿或者說改編。大家有興趣可以看一下。

最后還是回到我們的標題:“別了魔幻現實主義”或“別魔幻現實主義了”。從1982年加西亞·馬爾克斯獲諾貝爾文學獎后,“魔幻現實主義”可以說影響了不止一代中國作家。但在中國讀者對拉美文學的接受史中,有些學者已經敏銳地觀察到,很多中國作家對“魔幻現實主義”的接受更多的是在技法層面。(至少在當時)大家會覺得這是一個出人意表的技法,把它當成一種新的花樣繼承下來。

可能有意無意地忽略掉,這個標簽同背后非常具體的歷史語境、國族意識的建立和政治訴求有著不可分割的關聯。今天它已經成了在介紹拉美文學作品時候摘不掉的標簽:這也是魔幻現實主義,那也是魔幻現實主義,這個是穿裙子的加西亞·馬爾克斯,那個是馬爾克斯的繼承人……如果給人的感覺很不魔幻,大家就覺得不夠拉美。

“魔幻現實主義”這樣的一個術語,曾經在拉美文學的譯介中起到了可以說是催化劑的作用,非常有力地促進了拉美文學的傳播和讀者對它的認知。但在今天的語境下,可能要考慮到,從某個層面上,它從催化劑變成了一種遮蔽物,客觀上遮蔽了我們對拉美文學多元性、豐富性的認知。

所以今天我故意聳人聽聞地起了“別了,魔幻現實主義”這樣標題黨式的題目,其實也是想打破這個標簽對今天的拉美文學,或者說至少是西語美洲文學的壟斷。我們希望能夠看到更多看似并不魔幻,但同樣精彩的拉美文學,看到它更豐富多彩的面貌,而不是限制在對拉美文學的相對單一的、刻板的想象之中。這個就是我的一點小小的心愿,作為西語文學的研究者和譯介者。當然也是因為時間和能力的關系,很多內容沒有能充分的展開,再次感謝大家的耐心和寬容。

再見了Slayer:最無畏的金屬巨人

Slayer(殺手樂隊)在今年公布了樂隊的最后一次環球巡演,雖然樂隊沒有明確表態是否會解散,但對于這支活動了四十年的金屬巨擘來說,告別的倒計時已經開始。

做為金屬四巨頭之一,Slayer或許并沒有獲得同輩樂隊中最大的商業成功,但如果你深入他們的音樂,或者至少看過一次他們的現場,你絕對無法忘記他們獨有的那種無畏、狂妄和邪惡。

Slayer(殺手樂隊)

每一個看過Slayer現場的人都能給你講出一個傳說故事來。

有一些是戰爭故事:在紐約城的Felt Forum,瘋狂的樂迷們把座椅扯下來,點燃以后扔上舞臺。而丹佛演唱會的樂迷是如此的瘋狂,以至于主辦方不得不要求樂隊暫停演出10分鐘,然后貝斯手及主唱阿拉亞(Tom Araya)告訴樂迷們,如果他們不后退一點的話,樂隊就沒法再演了。

當然,最臭名昭著的還屬好萊塢白金劇場的那場,兩百個Slayer的樂迷因為不被允許入場而引起了一場惡性的騷亂,他們從此被禁止入場25年。

你甚至在樂隊上臺演出之前,就已經可以領教到Slayer的狂熱了。就像Black Dahlia Murder樂隊的主唱特里沃·斯特蘭德說的那樣:

“當你去看Slayer的演出,你去上廁所,然后你正在尿尿。你旁邊的哥們可能突然對著你大吼一聲‘Slayer!’然后男廁所里另外13個人也開始一起尖叫‘Slayer!’就這種感覺,哥們!”

這個世界上肯定有比Slayer更重的樂隊,也肯定有比Slayer的歌詞寫得更晦澀的樂隊,但是Slayer的獨特之處在于他們永遠都能激起樂迷們內心最狂熱的一面。無論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吉他riff,還是激烈的鼓點,或者阿拉亞瘋狂的人聲,Slayer能提供給你的現場體驗永遠是其他任何樂隊都無法企及的。

他們的現場就好像一個甩頭黨的成年禮,與金屬世界里最大聲、最驕傲的反基督分子的一次邪惡的交流。

而且,即使你去看的那場Slayer的演出上沒有點燃的座椅,演出本身依然是非常危險的:在《邪惡沒有邊界(Evil Has No Boundaries)》中,你身邊有成千上萬的甩頭黨在高喊“邪惡”;當歌詞唱到“你想去死嗎?”或者“贊美!撒旦萬歲!”時,無數的惡魔角一起指向天空。

而當《血雨(Raining Blood)》、《死亡天使(Angel of Death)》和《天堂以南(South of Heaven)》這些名曲響起的時候,你會興奮到失去知覺。

這種感覺是如此過癮,當你身處于一群Slayer的樂迷中時,你會切身的體會到自己接觸到了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某些東西。

現在Slayer正在進行他們的最后一次世界巡演,他們也即將告別他們在40多年的時間里所建立起的邪典帝國。對于這支金屬樂中最堅定的樂隊而言,這似乎是一個讓人驚訝的決定,畢竟他們一直都在爭論中堅持前進,藐視審查員,甚至在創始成員死后都沒有停止腳步——但他們畢竟是肉體凡胎,所以告別的一天是不可避免的要到來的。

用尼爾·楊的話來說,與其茍延殘喘,不如在地獄般的火焰中自我犧牲。

任何一支樂隊的歷史都是一場艱苦的戰斗,而Slayer的特別之處在于,在金屬樂的世界里大殺四方的同時,他們還對主流產生了驚人的影響力。

自從樂隊1981年在洛杉磯成立以來,Slayer有四張唱片達到金唱片銷量,還贏得了兩座格萊美——而他們可從來沒有獲得過MTV的青睞,更沒有多少電臺播放。他們在滾石評選的“有史以來最偉大的100張金屬專輯”榜單里占據三席,1986年試金石專輯《Reign in Blood》排名更是高居第六位。

Tori Amos曾經翻唱過Slayer;Public Enemy和Lil Jon用過他們的采樣;Beastie Boys請他們作為演出嘉賓;而美國電視網Showtime的《加州靡情》每周都會用到他們的歌。Slayer出現在恐怖電影和HBO的電視劇里,甚至連卡戴珊家族都跟他們糾纏不休。

阿拉亞和家人出席格萊美獎(槽點自尋)

這一切是因為Slayer一直都努力在任何方面都做到極致:他們彈奏最迅猛的吉他;召喚出最黑暗的旋律;演唱出最可怕的歌詞。《Reign in Blood》是如此快速而激烈,以至于當這張專輯的卡帶版本發行時,整個A面就包含了所有歌曲,而B面則把所有歌又重復了一遍。

你會對Slayer居然能往他們的歌里面塞進去那么多邪惡思想而感到震驚。來,我們一起花點兒時間參觀一下他們的riff圖書館吧:《強制性自殺(Mandatory Suicide)》帶著勝利的莊嚴;《天堂以南》完完全全是個異世界;《深淵中的季節(Seasons in the Abyss)》則描述了天使塵埃般的迷幻。此外還有《鐵人(Iron Man)》、《血雨》……這個單子我能給你一直列下去。

Slayer

"Seasons in the Abyss"

現在我們再來看看Slayer的歌詞。

幾乎所有的金屬樂隊,包括所謂的“金屬四巨頭”中的其他三個——Metallica、Megadeth和Anthrax,都曾經寫過關于去看電影或者去mosh的歌,而在職業生涯的后期,他們甚至都(嘔吐)寫過芭樂歌。

但是Slayer從來沒有過!!!從來沒有一支樂隊能像Slayer這樣純粹,他們為地獄、撒旦、黑魔法、戰爭、連環殺手和**等主題投入了所有關注,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阿拉亞會把這些主題用令人信服的方式傳達出來,絕對不會讓你感到陳腔濫調。

阿拉亞(Tom Araya)

不論是在現場還是錄音室,Slayer一直都是讓你愛也讓你恨,讓你學習也陪你人生的樂隊。

他們會主動引發一些爭議,對于那首關于納粹醫生約瑟夫·門格爾(納粹黨衛隊軍官,奧斯維辛集中營臭名昭著的軍醫)的歌曲《死亡天使》,吉他手杰夫·漢尼曼曾經表示:“我從來沒有在歌詞中說過門格爾是壞人,因為……我本來就不該那么說。”

而在1996年翻唱Minor Threat樂隊的《生為白人有罪(Guilty of Being White)》時,樂隊把最后的歌詞改成了“做對了也有罪(Guilty of Being Right)”,這惹了很多人不高興,即使他們知道阿拉亞其實是智利人。

還記得當年曾經有一個青少年的父母指責奧齊·奧斯本(Ozzy Osbourne)的專輯隱藏信息,慫恿了他們的孩子自殺么(最終奧齊被宣告無罪)?對此,瑪麗蓮·曼森和Rob Zombie都在歌詞里加入過對這件事的暗諷,而只有Slayer,他們居然在《在地獄等你(Hell Awaits)》這張專輯的背景里加入了“加入我們”這樣的低語。

Slayer永遠是這樣直接踏入禁區。

杰夫·漢尼曼(Jeff Hanneman)最后一次出現在Slayer的演出中

在Slayer的專輯封面,你們就已經可以見識到他們的瘋狂。從《Reign in Blood》,到1990年的《深淵中的季節》,Slayer的專輯封面永遠都是地獄般的畫面。

其中《深淵中的季節》單曲送隨著一包“血袋”來的,里面漂浮著頭骨;《Divine Intervention》專輯中展示了一個樂迷把“Slayer”刻在了他的手臂上;《上帝恨我們所有人(God Hates Us All)》的封面則是一本釘著釘子的流血的圣經。

《上帝恨我們所有人(God Hates Us All)》的封面和諧前后

在Slayer的現場中,他們總是漫不經心地表達出他們對神靈的褻瀆。你或許感覺不到咄咄逼人,但是你會發現自己置身于地獄之中。阿拉亞會穿行于觀眾中,吼出他的聲音,其他成員在則舞臺上瘋狂甩頭,而舞臺燈光在紅色、藍色和綠色之間變化,背景則是倒立的十字架和五芒星。

雖然Slayer的錄音室專輯改變了重金屬的錄制方式(制作人里克·魯賓在制作《Reign in Blood》時去掉了吉他的混響,卻把鼓點增強了),但是Slayer的現場吉他riff會更加活躍,而阿拉亞的聲音也會更加瘋狂。

在多年的職業生涯中,Slayer一共發行過兩張現場專輯,分別是1984年的《不死現場》和1991年的《侵略十年》,這兩張專輯很好的見證了Slayer是怎么樣在舞臺上召喚出他們的金屬樂。

當Slayer在“不死現場”上演奏《反基督者(The Antichrist)》時,那些音符就好像毫不費力一般從琴弦上沖出,而觀眾們則在一團混戰中尖叫著。而在《在地獄等你》中,鼓手大衛·隆巴爾多(Dave Lombardo)的節奏比錄音室版本更加搖擺不定。

這提醒著每一個人,為什么Slayer會成為金屬樂的世界中最偉大的樂隊之一。如果你懷疑這一點,樂隊在《Decade of Aggression》的專輯文案中給出了這樣一個回復:“與其他大部分的現場錄音不同,Slayer給你的是真正的‘現場’,這個錄音沒有進行任何的后期修補。”

這是真實的天譴之聲。

大衛·隆巴爾多(Dave Lombardo)

當Slayer說這次巡演會是他們的告別時,這讓人悲喜交加。

雖然他們依然像過去一樣的激烈,但近年來的Slayer也經歷了一些巨變。樂隊的吉他手杰夫·漢尼曼,那個曾經寫出過無數最受喜愛歌曲的家伙,因為罹患壞死性筋膜炎而退出了巡演,并且在2013死于酒精引起的肝硬化。Exodus樂隊的吉他手加里·霍爾特(Gary Holt)代替了他的巡演位置,并且最終全職加入了樂隊。

與此同時,多年以來一直出出進進的鼓手大衛·隆巴爾多也因為財務糾紛,在2013年時徹底地退出了樂隊。替代他的是1992年曾經替補出場過的保羅·博斯塔普(Paul Bostaph)。經歷過這么多人員變動之后,阿拉亞和金(Kerry King)決心讓樂隊保持繼續。

Slayer,2018

而如今,屬于Slayer的時代終于要結束了。樂隊并沒有做出什么聲明,也沒有接受任何采訪,我們無從得知這次告別巡演的真正原因。Slayer會解散嗎?還是會繼續進行單場的演出?沒有答案。

幾年前,阿拉亞在接受采訪的時候說,是時候來“攢點兒養老金了”,而且多年以前,他就抱怨自己不能像年輕時候那樣在舞臺上大聲吼叫了,這讓他非常沮喪。

至于金,他一直對Slayer全心投入,他甚至很不高興樂隊的活動暫停,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將來兩年還不會工作……但希望是在Slayer”。

去年,這兩個樂隊的靈魂人物之間爆發了一些小沖突,因為阿拉亞用樂隊的官方Instagram發了一張特朗普舉著金屬禮的照片,他事先并沒有征求金的意見,而后者恰好是希拉里的支持者。

難道他們之間的間隙已經如此之深,以至于連撒旦都無法讓他們團結起來了嗎?

或許在舞臺上的Slayer并不會給出任何的答案,那不是他們的風格。他們的做法是把37年里發行的特立獨行的遺產,和讓你頭骨顫栗的黑暗之歌奏得震耳欲聾,他們會歡迎你在地獄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這也是正是Slayer的樂迷們想要的。

畢竟,對于任何一個金屬黨來說,Slayer的最后一次巡演是你們最后一次汗流浹背的機會,也是往你們神秘而偉大的Slayer歷史中加入最后一個偉大瞬間的機會。

同時還是你最后一次在廁所里看著旁邊的人大聲喊出“Slayer!”的機會。

追逐溫和的海洋巨人,你對它有多少了解?

【歐洲時報申忻編譯】它們的體型比倫敦公交車還長,體重有兩輛公交車重,因為性格友好,它們被稱為海里的拉布拉多犬。然而,我們為什么對這個海中體型最大的魚類知之甚少?在《藍色星球》以它們為主角拍攝紀錄片前,本文作者加入了環保主義者的行列,來到馬達加斯加海岸,追逐這些溫和的“海洋巨人”。

圖為馬來西亞婆羅洲海域里的鯨鯊。(圖片來源:Natural World Safaris網站)

追鯊活動開始 過程令人興奮不已

“準備!準備!”我們船長大喊著,“那邊!那邊!在右邊!”接著,我們帶上腳蹼和氧氣罩,開始下潛,我很快就從船的尾部滑入水中。剛開始幾秒,我們除了泡泡什么也看不見。后來,視線開始清晰,我們發現一條巨大的鯨鯊朝我們游來。這條鯨鯊頭部扁平,長著一張足有一碼寬的嘴。我們趕緊向后游來避開他,但是,這頭巨型海洋生物壓根就沒瞧見我們。他從我們身邊滑走了,足足有18英尺長。我們趕緊掉頭追著它。

接下來的幾分鐘簡直棒極了,令人十分興奮,難以忘記。鯨鯊平靜地游在被太陽光折射的清澈的藍色海水中。我們離它那么近,看到了它小小的黑眼睛,以及眼睛后面的小洞,還看見它那層層疊疊的鰓,和從它背上延伸下來平行的尖脊。數百個白色的圓圈分散在它的頭上,并沿著它那巨大的藍灰色身體呈幾何線分布。

它像皇室成員一樣帶著隨從。黃色和黑色條紋的小飛魚在它前面游著,乘著它蕩漾開的波浪。瘦骨嶙峋的白蘇克魚蜷縮在它的胸鰭后面,有些像維可牢尼龍搭扣一樣貼在它的皮膚上。其它的魚,比如軍曹魚和杰克魚,也跟著它,希望它能幫助自己找到食物。

我們當時都看呆了,感到深深的敬畏,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身邊掠過了一群小小的、紫色的環狀水母。接著,鯨鯊甩了甩它有力的尾巴,開始向深處潛去。他越潛越深,直到我們只能看到它頭上的那只白色的胭脂魚。最后,它們都消失到大海黑暗的深處。

此次追鯊活動結束了。我們興奮地游回了船上,此時,亞瑟·吉耶曼·代雄(Arthur Guillemaind' Echon)已經開始在附近海域搜索其他鯨鯊的跡象,吉耶曼·代雄是一名法國人,他經營著一個觀鯨和鯨鯊的公司,公司名為Les Baleines Rand'eau。

過度捕撈等原因導致鯨鯊數量下降

在太陽的炙烤下,我們身上很快就干了。在遙遠的南方,穿過漣漪的大海,我們可以看到馬達加斯加大陸多山的輪廓。還有許多其他小型、多山,且有大片森林覆蓋的小島點綴在水面上。另外,海面上還有不少像大型鯊魚鰭一樣的白色三角帆船,以及無數漁民用木頭做的小獨木舟,這些獨木舟支架粗糙,裝著五顏六色的自制船帆。遠處,我們的馬達加斯加觀測者看到一群白色燕鷗俯沖入水中,于是,我們再次加速前進。數百條金槍魚跳躍著追逐誘餌魚。代雄降慢船的行駛速度,并觀察著這片歡騰的海域。他看到水面下有一個灰色的龐然大物,于是他開船尾隨著。“準備!”他喊到。在那日早晨,我們滑入印度洋溫暖的海水中,與鯨鯊進行第六次令人興奮的邂逅。雖然身為游客們,但也與大家共同努力,積極參與拯救這些瀕臨滅絕的非凡生物。鯨鯊因其體型而得名,它們在BBC紀錄片《藍色星球2》中擔任主角而引起了人們的廣泛想象。它們是世界上迄今已來最大的魚類。它們比其它鯨魚都要大,甚至比早就滅絕的巨齒鯊還大,這些巨齒鯊曾經以鯨魚為食。一頭成年的鯨鯊很容易長到20噸重,體長可達40英尺——相當于一輛公共汽車的長度。據稱,史上最長的鯨鯊有65英尺長,而最重的有42噸。鯨鯊也是瀕臨滅絕的物種,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由于過度捕撈和刺網的使用,以及人們對魚翅湯的喜愛,它們的數量已減少了一半左右。

探尋發現更多鯨鯊

2007年,一些西方科學家首次在貝島(Nosy Be,屬于馬達加斯加的島嶼)附近相對較淺、營養豐富的水域發現了鯨鯊的存在,但政治動蕩阻礙了進一步的研究,直到華威大學畢業生、比利時年輕的自然保護生物學家斯特拉·戴曼特(Stella Diamant)于2014年造訪了貝島。她發現,這里的鯨鯊比人們認為的多得多。“它們大極了,而且也美極了。這些生物仍然存在,這著實讓我大吃一驚。”她說。現年29歲的戴曼特聯系了西蒙·皮爾斯(Simon Pierce)。皮爾斯出生于新西蘭,是海洋巨型動物基金會(Marine Megafauna Foundation)的負責人,也是研究鯨鯊的權威人士,皮爾斯同意監督一個研究項目。(戴曼特和貝島的鯨鯊都將出現在BBC即將播出的紀錄片《藍色星球直播》中。)在2016年,從9月中旬開始的3個月里便發現了85條鯨鯊,這些鯨鯊在以貝島附近的小魚群為食(每條鯨鯊都有自己獨特的標記)。2017年,她更是發現了115條鯨鯊。而到了2018年,在Les Baleines Rand'eau公司的幫助下,她發現的鯨鯊不止280條。

“我十分震驚。這意味著這里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熱點。”我們和代雄探險結束3天后,當皮爾斯和我從貝島出發乘坐著一艘雙體船一路向北時,他如是說道。皮爾斯說,世界上這樣的地方已經所剩無幾,能和鯨鯊一起游泳的冒險游客更是少之又少。

接下來的兩天里,皮爾斯、戴曼特和我航行到40英里外的米特西奧群島,想看看那里是否有更多的鯨鯊在覓食。這是一次難忘的航行。我們看到了飛魚、旗魚、海豚、豹鯊、蝠鲼和一對大村鯨——這個物種非常罕見,直到2003年才被正式承認。我們看到兩頭座頭鯨破浪而游,噴涌而出,還興致勃勃地用尾巴拍打著水面。我們的船員抓到了梭魚和鯖魚,它們從水里被撈出來不到1個小時,我們便把它們用酸橘汁腌了,烤著吃了。

我們還到訪了一個茅草屋式的漁村,那里沒有電,也沒有自來水,只能乘船前往。后來,我們在一個熱帶島嶼的岸邊停了下來,那里的海灘是由碧綠的海水沖刷而成的純白沙灘。之后,我們看到一個巨大的懸崖,不禁對其贊嘆不已,它垂直的玄武巖柱被稱為“風琴管”,其雄偉程度完全蓋過了北愛爾蘭的巨人之路。

人們對鯨鯊知之甚少

雖然我們并沒看到鯨鯊,但是從皮爾斯和戴曼特身上我學會了很多有關這種偉大生物的知識。或更準確地說,我了解到人們對它們知之甚少。

每年兩到三個月捕食期,在貝島以及世界其他沿海熱點地區,只能看到30歲以下的雄性幼鯊。一年剩下的這些時間它們去了哪里,還有,雌性和雄性成年鯨鯊在哪里安家都是個謎。不過,最大的可能是它們生活在太平洋和印度洋的遠海。“雖然它們是海里最大的魚類,但是海洋更為廣闊。”戴曼特說,她正在給其中一些鯨鯊打上標簽,試圖找出更多的信息。

我們知道它們比其他任何魚類潛得都深,那條被標記的鯨鯊能潛到6324英尺深,但沒有人知道為什么。它們以浮游生物和小魚為食,鯨鯊通過嘴巴和鰓吞下并過濾大量的水來捕捉小魚,但在那么深的地方幾乎沒有食物。我們不知道它們是如何繁殖的,盡管雄性有兩個“抱握器”或陰莖。沒人見過鯨鯊交配或是生育。只有1995年在臺灣的時候,有人意外捕獲了一只懷孕的鯨鯊。它體內至少有304只幼崽。一些還處于胚胎狀態,另一些則在她的子宮里自由地孵化和游動。

加拉帕戈斯群島(Galápagos Islands,屬于厄瓜多爾)是唯一發現成年鯨鯊的地方,直到最近科學家們才相信那里是雌性鯨鯊產卵的地方——《藍色星球》上也重復了這一說法。但是,去年,皮爾斯和一組研究人員對那里的一些明顯懷孕的鯨鯊進行了超聲波測試,發現它們根本沒有懷孕。

我們不知道鯨鯊的生存年齡——估計從70歲到130歲不等。我們也不清楚海洋中還生存著多少條鯨鯊。“我想說的是幾萬而不是幾十萬條。”皮爾斯說。對此缺乏了解的一個原因是,死鯨鯊不像鯨魚那樣被沖到海灘上,由于它們沒有鯨脂,故會毫無蹤跡地沉入海底。

我們所知道的為數不多的事情之一是,它們的皮膚幾乎有4英寸厚,只殘留著很小的牙齒,且彼此之間不交流。盡管它們隱藏著很大的能力和力量,但是它們卻非常溫和——不像鯊魚家族的其他成員。這不可避免地使它們成為吸引游客的磁石。

管理得當的旅游業可保護鯨鯊

“它們令人著迷。”戴曼特說。她認為貝島的每頭鯨鯊都有自己的個性,所以給他們一一取了名字。“有些鯨鯊很害羞,有些鯨鯊很好奇,有些鯨鯊則漠不關心。”

皮爾斯稱它們為“海中的拉布拉多犬”。“沒有其他這種大小的動物,你可以在沒有訓練的情況下安全地與之互動。”他說,“它們不僅安靜,而且非常可愛。每個人都可以是鯨鯊的大使。它改變了人們的生活。”

一直以來,貝島因為其氣候、海灘、珊瑚礁、潛水、賞鯨和深海捕魚吸引著歐洲游客。他們來Lokobe自然保護區看狐猴、蟒蛇、壁虎和變色龍(我直直地盯著樹干上一只6英寸長的葉尾壁虎,差點沒有看到它,它的偽裝是如此完美)。

游客來這里既是為了與帥氣、友好的馬達加斯加人放松地共處,也為了享受茂盛的植被。一切都生長在所謂的“香水島上”:菠蘿、番石榴、芒果、酸橙、荔枝、可可、菠蘿蜜、香草、香蕉、辣椒、蘭花和異國情調的依蘭樹。

現在,越來越多的游客來這里和貝島新發現的鯨鯊一起游泳。馬達加斯加人根據鯨鯊背上的記號將這種魚稱為marokintana(“許多星星”)。

3年前,只有幾家運營商向游客提供了這樣的機會。但是如今,這樣的運營商有15家,半日游只需50歐元,包括在海邊小屋吃一頓傳統午餐,游玩最后還有機會在巨大的綠海龜身上潛泳,這些綠海龜像牛一樣在海底吃海床雜草。好幾家國際航空公司最近開通了飛往貝島的直飛航班,以避開馬達加斯加混亂的首都塔那那利佛。

正常情況下,這樣的人潮會讓自然資源保護主義者感到恐慌。旅游業往往破壞了它賴以為生的自然奇觀。但令人高興的是,皮爾斯和戴曼特堅持認為,對貝島的鯨鯊來說,情況恰恰相反。他們認為,管理得當的旅游業為保護貝島稀有而無價的巨型魚類聚集地提供了無限的希望。他們希望通過為這個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建造酒店、餐館、船主和導游創造收入,讓當地人相信鯨鯊活著比死了更有價值。

“旅游業為保護和管理創造了經濟激勵機制。這對保護鯨鯊非常有效。這是一個在世界范圍內價值1億美元的產業,它為保護物種提供了一個明確的理由。”皮爾斯坦言。“旅游業只有在失控時才會構成威脅。”戴曼特說。她努力說服經營者采用嚴格的行為準則。這項準則限制了能夠接近鯨鯊的船只和游泳者的數量,禁止游泳者觸碰它們或讓船只冒險靠近鯨鯊,并禁止所有閃光攝影。

植物大戰僵尸2無盡挑戰陣容推薦內容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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